“他弹劾张经的这些罪名,倒也不算无的放矢,”严嵩又带起眼镜看了一遍,“我听说张经在江浙地方摊派军饷,百姓苦之。畏敌失机……拖了一年多才打了一场仗,捕风捉影倒也像那么回事。如果没有王江泾这一战的话,我看他这封奏疏八成会顶用,毕竟皇上想要速战速决,一年多已经是等待的极限了。可他偏偏能在张经打了胜仗,而且是大胜仗之后来这么一封奏疏,那就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皇上还嫌他事多,给张经添麻烦呢。”

    毕竟有了这么一场大胜仗,皇帝之前累积的所有不满也会烟消云散了,他会对张经更为倚重,而赵文华那个可笑的祭海差事,大概也就到了头,可以回京交差了。

    这可真成了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了!

    赵文华决不能容忍张经坐稳江南总督的位置,因为一旦坐稳了,张经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他;而严世蕃也决不能容忍张经坐稳江南总督的位置,因为一旦坐稳了,李默势力大涨,一内一外,严氏父子就成了他们的夹馅点心了!

    严世蕃的独眼滴溜溜转着——

    “张经的奏疏拦不住,”他露出一个阴测测的笑容来:“但赵文华的奏疏,我们可以改一改。”

    严嵩皱起眉头来:“你要怎么改?”

    “其实很简单,张经畏敌失机是原罪,”严世蕃轻声道:“他屡次拖延战机,根本不是他说的想要诱敌深入,而是让倭寇饱飏劫掠而去,他只是追击零散倭寇报功。而王江泾大捷,根本不是他的功劳,而是在赵文华屡次催促下,不得已派兵一战的结果!”

    “文华和张经不睦,张经能听他的话,派兵一战?”严嵩道:“何况文华几斤几两皇上是心中有数的,把战果归在文华头上,谁会相信?”

    “我还没说完呢,爹,”严世蕃桀桀一笑:“赵文华不过是个钦差御史,他只有督战之功,但实际指挥战斗的人另有其人,我觉得陛下会很愿意相信,他青眼有加暗中砥砺的人才打赢了这场仗,而张经是个——窃取他人之功为己功的小人。说实话,这样的例子还少吗?”

    主将窃取功劳,争夺赏赐,在战场上并不少见。像俞大猷这个老实人,经常就是打赢了胜仗,功劳却被文官或者上级武官给抢走,他也一声不吭毫无怨言。严世蕃就打算把真相篡改为王江泾大捷是胡宗宪指挥的,赵文华督战的,而张经窃取了胜利果实,贪天之功——

    “……倭寇犯嘉兴,经匿而不报。臣祭海方得闻此,因而质之,经怒曰尔匹夫安得闻此,必妄也!臣再促其将兵,则曰军事非尔所宜问,”严世蕃下笔如飞:“臣职虽祭海,然御史代天子巡狩,所按籓服大臣、府州县官诸考察,举劾尤专,凡政事得失,军民利病,皆得直言无避。有大政,惟所见闻得纠察,经拥兵营私,怠战养寇以挟朝廷,不称职如此,臣明著实迹以闻。”

    “……倭寇荼毒,群情激奋,必欲以死战,臣亦以大义激劝,经意甚怒,不肯将兵,臣不得已,欲奏经不战,经闻之大惧,深恐陛下劾问,乃允一战。然经畏敌如虎,不欲解嘉兴之围,坐视城池失陷如未睹也。”

    严世蕃加上了胡宗宪的“功劳”:“方是时,卢镗、汤克宽、俞大猷等皆将兵,贼攻嘉兴愈著,缓急无可解,浙江巡按胡宗宪乃亲冒矢石,披坚执锐,救于城下。贼乃大溃而去,宗宪斩首千余,追贼再战于石塘湾,与保靖狼兵合围聚歼于王江泾。”

    在严世蕃的奏疏中,赵文华是大义凛然、刚直不阿的忠臣,胡宗宪则是挺身而出、指挥若定的勇士,唯有张经是个畏敌如虎、养寇自重且强夺战果的小人,短短一千字却将张经污蔑地面目全非,同时奏请皇上明察战况,将张经这个辜负了圣恩的人革职问罪。

    这一封完全颠倒了黑白的奏疏写完,严嵩才缓缓道:“你让皇上查明战况,难道不怕他真的派人去查?”

    “咱们这个皇上疑心太重,”严世蕃哈哈道:“你若是不写这一句,他便一定会查;写了这一句,他就不会查——而且结果不在查不查上,如果我们暗中指使御史为张经说话,也不用说什么张经冤枉,没有养寇之类的话,只说临战不宜换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几句,咱们皇上一定雷霆大怒,张经就死定了。”

    “说到底,是咱们皇上心中先存了怀疑,”严嵩点头道:“张经拖了一年多不肯出战,悖了皇上想要速战速决的想法,文华弹劾他畏敌失机,说到了他的心里。”

    两本奏疏同时呈送到了嘉靖帝的案前,当然嘉靖帝对赵文华这本奏疏的反应,很叫人捉摸不透。

    “惟中,”嘉靖帝看着面前似乎在走神的严嵩,不悦道:“想什么呢?”

    严嵩吃力地从杌子上起身请罪道:“臣刚才走神了……就是想到赵文华,弹劾别人十大罪状,却不知道自己的罪状也是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