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晚上,白老板特地在依山傍湖的太湖宾馆,为舒丽设了一局纯正苏州风味的晚宴。晚饭后,又请舒丽和阿霓去跳舞。

    白老板一会儿拥着舒丽、一会儿又拥着阿霓跳舞,他们娴熟优美的舞姿,吸引了舞厅所有的目光,立即有几位江南大款,频频给阿霓和舒丽献花、递送名片。舒丽那种京城一流的潇洒舞步,跳得其他的舞伴们都离开了舞池,退到旁边去欣赏了。当华尔兹的音乐响起来时,老吴突然走上前去,彬彬有礼地向舒丽作了一个邀请的手势,两个人步入舞池后,周围男士们的眼睛都直了,老吴那种标准严格而带有几分绅士风度的舞姿,令阿霓也看花了眼,一次次为爸爸和舒丽鼓掌。灯光转暗,下一个舞曲,突然开始了激烈蓬勃的摇滚乐,乐曲震耳欲聋,节奏越来越疯狂,舞场中已似乎没有一个男士可以当舒丽的舞伴了。舒丽干脆一个人步入舞池,即兴独舞,像一个来自西班牙的职业舞蹈家,热情性感,旋转跳跃,在舞池中平地刮起了一场音响和形体的龙卷风。灯光忽明忽暗,舒丽在缤纷迷离的五彩光束中,变成了一个自由奔放的精灵。阿霓终于坐不住了,她也被舒丽疯狂忘我的激情所煽动,旋风一般卷入了舞池。她和舒丽手拉手、面对面跳着,兴奋而狂放,交叉又分开。她的头发像瀑布般散开去,舒丽的裙子像花瓣般颤栗着,她和舒丽就像一个连环扣,让舞场中所有的人都随着她们旋转。——自己跳!阿霓,一个人跳!她听见舒丽在向她大声地喊。那个时刻,音乐像一阵热流,火辣辣地熨帖着她冰冷的心。阿霓重新伸开了手臂,舒展着胸襟,她觉得好舒服,好久没有这样开心了。她旋转着舞蹈着,连她自己也没有察觉,她忽然舞出了白鹤展翅一般的姿势,就是很久以前自己对着镜子跳的那种鹤的舞蹈,就是大哥哥画上的那群白鹤。她时而是雌鹤、时而是雄鹤,忽而柔美、忽而刚健,它们交颈缠绕、遥相呼唤,但在每一段乐曲中,它们却又是各自独立的舞者,陶醉在自己成熟而优美的舞姿中……

    舒丽在光怪陆离、闪烁不定的灯光中,注意到了阿霓美丽而即兴的舞蹈。她发现阿霓的舞姿中没有自怜自爱的顾盼、没有螺旋下坠的绝望,更没有忧戚的悲哀,她向上伸展的双臂充满了对于蓝天的渴望,似乎经过一年多的冬眠,她又重新开始飞翔了……舒丽心里一热,缤纷的舞池在眼底模糊成一片五彩的云团……

    舞场的宾客中,有人开始认出了这位苏州服装界的小公主。男士们纷纷向她邀舞,她也来者不拒,倒把个白老板冷落在了一边。阿霓跳了一曲又一曲,好几次引得座上的舞友喝彩。直到曲终人散,已近深夜,余兴未尽的阿霓靠着老吴的肩膀走出舞场时,仍是一派容光焕发,同舒丽前几天刚到苏州时见到的阿霓,已是判若两人。

    回到家里,两个人精疲力尽地倒在床上,阿霓仍然毫无睡意,她为舒丽拿来一盘香蕉,剥开了塞在舒丽手里。自己换上了睡衣,又打开音响,把音乐拧到最低,在房间地板上幽灵般游弋,望着大哥哥的画,继续随意地舞动着……

    “舒丽姐姐,将来等我长大了,我会同你竞争的。”阿霓忽然停下舞步,转过身,对着舒丽宣布说。

    “竞争?你是说,你也想当女大款?”舒丽诧异地问。

    “不,我要当大哥哥的情人。我不在乎你们结婚不结婚。”

    舒丽从床上猛地坐了起来。那个瞬间她好像听见了自己以前的声音。

    “好啊,我欢迎你和我竞争。”舒丽定了定神,慷慨地应允说。“不过,现代女孩应该遵守竞争规则,必须要有坚强的意志和独立的个性。你得赢得起,也要输得起,不能像以前那样,一输了,精神就垮下来。假如你接受这个竞争条件,我就欢迎你!”

    “我接受!我保证!”阿霓伸出一只手指,和舒丽拉勾。

    舒丽笑道:“看来我会处于劣势的,因为你是朝阳行业,正在上升时期,没准你真的会把我打败的……”

    “那你就应该输得起。”阿霓的脸上飞起了一层红晕。

    “没问题,我能输得起,不过,我也会争取赢你!”舒丽把阿霓搂在身边,疼爱地抚摩着她的头发说。“你既然这么信任我,告诉了我你心里的秘密,我也要告诉你一个关于女人的秘密,你想听吗?”

    “当然想。”

    “你舒丽姐姐虽然爱着你的大哥哥,爱得那么久,那么深,但我真正相信的人,只有自己——自己的独立人格和独立的经济能力。我从不愿意依靠男人的财产去过好日子,我必须有自己的产业,所以我的感情永远是自由的。当然,运气好的女人,嫁一个好男人,有爱又有事业,人生就很美满了。但是大多数女人一辈子连其中的一样东西也得不到,能够得到其中一件,也许就是很幸运了。如果一开始就伸出手去同时抓两只大鸟,很可能连一只也抓不到。一个出色的女人,即使遇不上一个真正能使她爱的男人,她也仍然应该有她自己的生活,她爱一百次爱一千次,灵魂也依然自由……”

    舒丽听见自己饱经沧桑的声音,在这栋古老的房屋中回荡。当她说完这番话的时候,她才惊讶地发现,尽管她在情爱的海洋里,已是碰撞得遍体鳞伤、瘢痕累累,但她的内心深处,却依然初衷不改。她明白自己原来并没有后悔爱过周由,也不会吝惜自己曾为他和水虹所做的一切。无论今后的日子里她是否还会继续爱他,她都已是一个不可救药的自我至上者。她忽然十分庆幸自己鬼使神差地来了苏州,苏州是一个码头,小船回到这里,又将从这里出港。令她始料不及的是:她在说服阿霓的同时,也似乎说服了自己。

    “好阿霓,等你长大了,你一定会得到美好的爱情的……记着,情人是一种无奈,那不是真正的选择,不是感情的部啊……”

    舒丽的声音咽噎了,心里一阵阵颤栗,她放开了阿霓,扑倒在床上,猛烈地抽泣起来。她感觉到阿霓温热的手正轻轻抚摩着她的脊背。她已无法辨别,究竟她是阿霓的医生,还是阿霓在诊治着她内心深处的伤痛?

    舒丽临走的前一天晚上,阿霓被同学邀请去参加一个生日派对,白老板也有应酬,打了电话来,说机票已经买好,明天亲自开车送她去上海。晚饭以后,老吴像在无意之中,忽然提议和舒丽到旧城的河边上去散步。舒丽欣然应允。

    灯红酒绿的街市和林立的高楼工地旁边,影影绰绰地显露出水巷的石桥和房屋暗淡而模糊的影子,就像一幅年代久远的古画,正在被钢筋水泥扬起的尘土一点点掩埋。水虹曾那么深情地为她描述的昔日小城风情,已难以寻觅它的貌。就像一道琳琅满目的艺术长廊,突然断裂在历史的十字路口。舒丽心里泛上一种淡淡的感伤和哀愁,脚步也不由一慢再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