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老人此时的注意力几乎都在那座寂静无声的酒肆上,眼见他一句话问出口,那位大名鼎鼎的“剔骨刀”却并无反应,也没有要露脸的意思,反而有些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风雪楼唯一露脸江湖的几位高人之一,如今见事情败露,便准备要当缩头的王八了?也不知道这事要是捅到中土去,你们风雪楼还能不能有胆量扛住临渊学宫的问责?”

    练气九境的仙人,修为也不算低了,有些地方多多少少是能说上话的,一位仙人境堵在门前,说要去中土临渊学宫讲理,这种话就不算是虚张声势,而是实打实的威胁,看起来目的也很简单,就是想让那位女子掌柜现身出来。

    只是,老人大概也没有料到,即便他已经将话说到了这个地步,那个惯爱提着菜刀骂骂咧咧的酒肆掌柜依旧不曾现身出来,好像也没了平日里张口骂青衣账房时的硬气和霸道,还真就是有些要装聋作哑的意思。

    老人见威胁不起作用,不由地微微皱了皱眉头,又转过头看了眼那个表情平静的龙裔少女青霜,最后就直接将目光转到了放下饭碗之后就站在一边的楚元宵身上。

    楚元宵此时也没有要插话的意思,只是静静看着那老人在那里自说自话。

    老人见这个少年人表情平静,好像也没有慌张的意思,不由冷笑一声,“是觉得有几尊大神仙在身后,就可以什么事都不放在眼中,可以为所欲为了?”

    楚元宵听着老人的这句话,莫名觉得有些好笑,摇了摇头道:“那倒也没有,一路走来被盯上太多回,我其实都习惯了,只是我有些好奇,像风雪楼这样一座凶名赫赫的江湖势力,你们就这么光明正大过来挑事,是觉得那座三品木楼也会像我一样好欺负?”

    老人自然听得懂少年人这句话里的意思,但他表情依旧平静,只是缓缓点了点头,淡淡道:“老夫今日既然敢到此处,还敢仗义执言说这么几句,当然就是做好了要被那风雪楼事后报复的准备,如今的天下江湖,都是拳头大的欺负拳头小的,位高权重嗓门大,习惯了就好。”

    楚元宵闻言有些古怪地摇了摇头,对方倒也是个能人,这就先一步开始冠冕堂皇堵人后路了,许他挑衅风雪楼,但对方若是敢还手,则立马就是一句以大欺小、仗势欺人的罪名扣过去,这个黑锅你是不背都不行的。

    江湖中人总有一种古怪的心绪,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更不知道是被谁养出来的,就是总觉得站在低处的人就总有理,允许弱者口不择言随意说别人,那些站在高处的人但凡还嘴一句,他立刻就能说你恃强凌弱。

    人间很大,每天都有事情千千万,忙忙碌碌的江湖人,又会有几个人有那个闲情逸致去一一求证某些事情的背后真假,一见有些事上出现强弱相对的情势,就总会觉得是那强者在欺负弱者,如你堂堂三品的风雪楼,位高权重,战力滔天,欺负一个势单力薄的江湖人,还不是手到擒来?

    讲道理从来不是一件容易事,分清真假更不易,江湖人每日里忙着修行事,哪有闲心去做这种上下求索的困难事,但若只是说句不要钱的口水话的话,那不过就是两片嘴皮碰一碰的事情,还是很容易的,乐此不疲,老子更有理。

    石矶洲南侧的燕云帝国有个被后来的很多江湖人诟病的坏习惯,就是这座三品王朝的读书人被礼遇太盛、恩宠太过,皇帝准读书人风闻奏事。

    传说这个惯例在早年间是因为皇帝欣赏读书人才来的,那些文人皇帝们以己度人,觉得这些书生既能识文断字,又能知礼守节,所以只要能让他们开口说话,就会有益于朝政清明。

    那些开风闻先河的前几代皇帝们当然是好心,但他们从没料到有些事一旦成为风靡一国的惯例之后,就会出现各种始料未及的古怪事。

    读书人清谈成风,所谓风闻奏事先例一开,说话论政告人黑状就从不需要负责,兰台与满朝文武之间立时就变成了势同水火,甚至某些本就在朝的参政职官也学着兰台谏臣一样什么话都敢说。

    说话不用负责这种事历来都不是个好习惯,人人都是告状的一把好手,偏偏又人人自危,只要有一点鸡毛蒜皮的不如意,就立马想着先告倒那些不顺眼的死对头,管你有病没病,老子只管搭脉不管开方,互为因果恶性循环,至于一份奏本上辞藻华丽罄竹难书的那些糟心事,真与不真反倒不重要了,三法司都没功夫一本又一本去查证。

    燕云帝国与岳王府之间的那桩旧故事,不是没有这个坏习惯造成的原因在其中的,连皇帝陛下都能带着头光明正大说一句“莫须有”,还能叫读书人说话前先想着“负责”二字?讲笑话了不是?

    此刻眼前这个老人话里话外就是这个意思,你风雪楼要是敢还手,事后不管老夫出了什么事,你堂堂三品的那座木楼就都是黄泥巴掉裤裆了,堂而皇之拿着天下人不爱求真的毛病做文章。

    楚元宵看着这个一脸大义凌然的老人,表情古怪道:“你就不怕人家万一被惹恼了之后,管你姓甚名谁,先砍了人头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