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文士正是与那位燕云国主在社稷坛有过一番交心之言后,一气之下离家出走离开燕云,后来在大运河畔与那位运河水君老船夫有过几句简单交谈,随后便离开石矶洲南下到了楠溪洲的读书人,名叫叶道新。

    陈济抬头看了眼那文士,虽在心底里有些惊讶,但也没有直接挂在脸上,只是表情平静继续问道:“不知叶先生今日到此,所为何事?”

    中年文士笑了笑,看着少年道:“本来是不该来这里的,但是之前在石矶洲有些心得,就觉得想要找人聊聊,好巧不巧今日碰上了你,所以便进来一观。”

    这句话里的意思,跨度有些过于遥远,因为文士并未明说他从石矶洲翻山跨海来此,就是为了找人的。

    少年人陈济却在一瞬间听明白了这文士的某些意思,表情依旧平静,只作不知,道:“那不知前辈今日有何赐教?”

    中年文士将少年人的表情变化全部看在眼中,但对于少年的问话却并未给出直接的答复,反而是不答反问道:“你刚才明明就是想要动手的,为何又会突然罢手?你不觉得他们如此欺负读书人,实在有些欺人太甚了?”

    陈济并无犹豫,有些事在他之前选择罢手的那一刻就做好了选择,所以此刻的回答就显得很是顺畅,只见他摇了摇头,回过头看了眼那些好像还是未曾察觉到任何不妥的行伍中人,这才认真道:“以暴制暴不是好选择,尤其是现在这种情势下,而且对方的某些看法也并非空穴来风,很多读书人只读死书,六艺只修了一半,怪不得要被人家嘲讽作绣花枕头。”

    中年文士闻言,大概是忌讳于少年的口无遮拦,所以在听到少年人最后一句话时,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定定看着少年人,淡淡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无论做什么事都要讲究一个有礼有节,这些行事粗俗的行伍兵痞,打着补兵戍边的幌子明晃晃在这里仗势欺人,你作为这些读书人的自家人,怎可替对方开脱?分不清里外,做的什么读书人?”

    少年陈济被那中年文士毫不留情一顿批驳,脸上表情依旧毫无变化,只是缓缓摇了摇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若天下大道不行,则小道不过镜花水月,楠溪洲若是一洲陆沉,读书人再如何关起门来之乎者也,也还是清净不了几天的。”

    那中年文士被少年人这话堵得脸色一黑,但还是冷冷又问了一句,“所以就能用天下兴亡来威逼别人送死了?你身怀修为倒是能站着说话不腰疼,可曾为这群文弱书生着想,上战场直面妖物,他们与送死何异?”

    陈济看了眼这个莫名其妙出现在此地,又突然开始疾言厉色的中年文士,虽然有些心头不适,但还是又解释了一句,“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

    那文士同样是儒家门生,更曾是燕云帝国乃至石矶洲都有名的大儒,岂会不知道少年人这句话来自何处,但他此刻却像是与少年人杠上了一样,非要见个高低,听见少年如此说,依旧一脸的冷笑,“一家之言,何患无辞?”

    陈济终于皱了皱眉,再次看了看眼前这个自称与自家先生有旧的读书人,选择不再说话。两人之间的气氛到了这一刻便彻底沉凝了下来,但双方又摆明了互不相让!

    那文士眼见少年人久久不肯低头认错,便不惜以自身文气强逼少年人低头,但陈济始终不曾退让,一身傲骨,宁死不折腰。强逼无果的中年文士最终脸色冷沉,看着少年人冷哼一声,直接甩袖转身离开。

    下一刻,那个还在指挥麾下抓人的军中武将,就骤然发现先前那个意图与自己放对的少年人不知何时竟跑到了街角那边,脸色立刻就是一黑,抬起手中马鞭不轻不重抽到身边麾下军卒的一身皮甲上,破口大骂道:“你他娘的瞎了?没看到人又跑出去了?去给老子把那个怂包抓回来!”

    那个被自家将军抽了一马鞭的军卒有些委屈,那家伙刚才明明还在队伍中的,怎么这一眨眼就跑那么远了?他娘的这么多人呢,难道都是早饭没吃饱,全都眼花了?这他娘的也不能怪我一个人啊!

    那中年文士离开了少年人陈济的视线,但其实并未走远,此刻站在街角某处不太显眼的位置,已是连陈济也看不到了。

    只不过,此刻文士面色不再如先前冷厉,只是静静看着那个重新进入行伍之中的少年人,眼神有些欣慰。

    下一刻,有两个年岁都不小的老人,同时出现在这中年文士身侧,同样笑眯眯看着那个少年人,一位来自姜氏大城那座后山,常年学着自家某个后辈小姑娘,坐在某棵树梢上看云海,一位来自陈氏那座藏书楼,常年坐在一张摇椅上晒太阳。

    姓叶的中年文士抬手作揖,朝着两位前辈名宿行礼,“晚辈叶道新,见过二位前辈。”

    两位老人相视一笑,如出一辙摆了摆手,“不必这么多礼数,老人家年岁大了,还礼太费事。”